夏天的街道上并沒有多少人煙氣,三十幾度的高溫能將地上剛死的蟲子身體里的水份用5秒時間榨干成一具木乃伊。摩托車、三輪車、大貨車碾出的車痕很快都會被漫天飛揚的塵土掩蓋,葉星討厭這個地方的夏天,煩躁無趣且毫無生機,人生上那點天賦灌溉出的浪漫一旦被這個地方的夏天發(fā)現,就會像無數只路邊的昆蟲尸體一樣,隨著液體被蒸發(fā)個一干二凈。
這里沒有任何能同浪漫掛鉤的理想主義,鎮(zhèn)上的人剛來時想大展身手,可結果卻是同被營養(yǎng)液的輸液管纏繞住的老樹枝干上生出的搖搖欲墜毫無生機的綠葉、銀行卡里永遠不會上漲的數字、永遠破舊的居民樓以及重復過著枯燥乏味生活的男人女人們一樣,這座鎮(zhèn)子也是一具能被輕松揉碎成屑末的蟲子尸體。
鎮(zhèn)上的一部分年輕人到了18歲就會背上早就準備好的背包去更外面找生存的機會,葉星如今17歲,更落后的出生使他連高中都沒讀完,現在不得已投奔了父親的舊友,靠他的幫忙順利在一家理發(fā)店當一名學徒。葉星喜歡靠在玻璃門旁看外面,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外側總是蒙著一層灰,和被腐蝕了些的木頭抽屜里放置的舊紙片一樣,在太陽底下泛著些黃。葉星開始養(yǎng)成隔著這扇玻璃門看人的習慣是因為和阮時予的初見。那次也是夏天,葉星才15歲,剛到鎮(zhèn)上,理發(fā)店老板是一個手臂上有紋身的男人,上面紋了一只蝴蝶和老虎,喜歡打手機游戲。那天是下午兩點多鐘,屋外蟬鳴陣陣,時不時有車子的喇叭聲響過,老板正因為輸了游戲破口大罵,就在這么一個吵鬧的午后,阮時予穿著一身碎花裙,拎著手提包,臉頰上滲出的汗珠打濕了鬢角的發(fā)絲又順著肌膚往下落在他裸露的鎖骨上,他站在葉星面前,隔著一扇泛了黃的玻璃窗,像從老電影里走出來的時髦女郎。那是葉星頭一次碰見這么漂亮的人,那是一種模糊了性別的美,以至于都忘記了打招呼。
老板推開木訥的他,上前一把攬住了阮時予,順手接過兩件新衣服扔在葉星身上,阮時予臉上帶著笑意路過葉星時朝他看了一眼,隨后打趣問道:“你兒子?。俊崩习鍞Q了把他的腰,罵了句,狗屁。葉星彎腰去撿被老板不小心掃下地的梳子時,正好看到男人沒有被裙擺遮住的光潔小腿和露出的腳背青筋。鄉(xiāng)下看不到這樣的風景,男人的上半身被烈日曬成古銅色,彎下腰能瞧見的只有自己龜裂的手和在水里攢動的螞蝗。裙擺掃過他頭頂的旋,葉星瞬間紅了臉,阮時予湊近了些瞧他發(fā)紅的耳尖,好奇問他是不是中暑了。就像逗弄路邊的一條小土狗似的,話里帶了無所謂的調笑,離得也近,不論是涂抹了艷麗口紅的嘴唇還是鼻尖噴灑的呼吸都特別近。
那次也是葉星第一次為阮時予洗頭,阮時予偏好干洗,也喜歡在洗頭時抽上一支煙。他扎頭發(fā)的皮筋被葉星圈在手腕上,他小心翼翼替他圍上干毛巾,手指不小心擦過后頸,觸碰到了太陽留下的余溫。手指插入他的發(fā)間,在上面揉出一團白色泡沫,阮時予被腦后的力推著下意識低下頭,帶了點火星的煙絲被風扇的風帶向葉星腳邊,葉星見狀便放輕了動作,卻聽到阮時予極低的輕笑聲,他夸他是天生按摩的料子。葉星抬頭看鏡子,正好看見阮時予吐出煙圈,也正在看他。兩個人對視了幾秒,他突然后仰,頭發(fā)上的泡沫全擦在葉星的衣服上,罪魁禍首渾然不覺,亮晶晶的眼眸配上綻放開來的笑望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葉星沒來得及撤回的手正好捂住他的耳朵,卻好像捂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聽到自己手腕的脈搏正在激烈跳動著,“葉星,”他的頭不受控制地向下,距離到他能在他瞳孔里看清自己的影子,又鄭重地說了一遍:“我叫葉星?!?br>
阮時予來這里理發(fā)不給錢,只送時興的衣服,老板總說阮時予愛做一些虧本的買賣,洗一次頭10塊錢,理一次發(fā)15塊錢,阮時予一件新衣裳最便宜都要80塊,中間的差價怎么補都補不回來,便經常讓葉星去阮時予的店鋪幫忙。兩家鋪子離得不怎么遠,葉星跑快點六分鐘就能到。阮時予總會給他準備一根冰棒,笑吟吟地塞在他手上,然后去太師椅上躺著休息,葉星吃完冰棍后安靜地替他整理貨物,有客人來時再喊醒他。阮時予困頓的時候格外安靜,披一件薄毯整個人窩在椅子里,沒有客人的時候葉星就坐在小馬扎上,數著地上爬來爬去的螞蟻,然后撐起下巴看阮時予。他喜歡呆在阮時予這里,阮時予的店里有空調,有鮮花一樣清新的香味,生機勃勃的,也有睡著后的阮時予,周遭氣場都散去的阮時予,不對任何人設防的阮時予,這樣的阮時予總能讓葉星想起記憶里模糊的父親,在他不懂人類語言時將他抱在懷里的父親。他現在全身上下,穿的衣服褲子鞋子都是阮時予送的,青春期的男生長得快,阮時予總會送大一碼的衣服給葉星,埋頭替他整理衣服褶皺的溫婉模樣又像他的母親,葉星第一次喝了啤酒就給老板這樣說了,老板聽后給他腦門來了一巴掌,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又問,阮時予的老公呢,在這里待了快兩年,只聽說他和一個男人結婚了,卻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老板卻閉口不談,他問葉星對阮時予的老公那么好奇做什么,反正男人沒死,阮時予是一直被結婚證和戒指捆綁住的已婚男人。
“葉星,不該想的東西不要想?!崩习宓挠沂质持更c在他的眉心,葉星看到他小臂上的藍色蝴蝶隨著肌肉紋理舞動,像穿著藍色碎花裙的阮時予。
可肖想阮時予的男人不止他一個,或者說,肖想阮時予的人,從來都不是只有一個情竇初開的17歲少年。阮時予右手無名指上的素圈無法按耐住其他人蠢蠢欲動的心,單身男性的目光總會牢牢黏在阮時予身上,時不時被阮時予帶到明面上的戒指只能作為夏日躁動里的興奮劑,隱藏背德的禁忌感將暗流涌動的情欲發(fā)酵成驚濤駭浪。
今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夏末的氣溫已經下降許多,店鋪前積了不少落葉,葉星在店門口清理衛(wèi)生,阮時予穿著一身白色旗袍靠在門邊站著,他身上的旗袍衩開得不算高,修身旗袍在月光下將他的身姿勾勒得格外清晰,又不像女人那樣婀娜,店外漸漸圍過來了一群人,像群狼圍住獵物一樣,旗袍本身的莊重和優(yōu)雅被雄性生物露骨的目光全盤瓦解。
葉星自然知道這些眼神里藏著的是什么,如果這里不是法治社會,是沒有治安沒有警察的鄉(xiāng)下,阮時予身上的旗袍早就變成一文不值的被人踐踏的布料。他適時站在他身邊擋住大部分不懷好意的目光,他這時已經比他高了,身形外看與成年男人無異,阮時予從他身后探出腦袋,笑嘻嘻地問門外的人要不要買衣服。葉星諷刺地想,那些人寧愿花五百塊錢和阮時予約一個獨處時間都不會花一百塊錢買一件衣服,他背后的男人比這一整個小鎮(zhèn)都有價值,作為資源或作為性,都是。他和那些意淫他的男人們同樣卑劣,他會在深夜的單人床上,盯著手機里偷拍到的,他的照片,幻想他手指的溫度和觸感,在腦海里演示過無數遍的性事里流出性欲的高潮。秋天同夏天沒有任何區(qū)別,撫慰不了年輕男人躁動的心,也無法凈化那些骯臟齷齪的思想。
關了店門,街上已經沒什么人,阮時予身上披了件針織外衫,葉星替他拎著包,兩個人一齊朝他家走去。阮時予說以前這種當保鏢的事都是葉星的老板負責,一個一米八幾的壯漢,露出手臂上的虎頭就能嚇得那幫男人不敢上前,講到過去,他低頭笑起來,今年小鎮(zhèn)上的秋天冷得不太正常,他走的時候離葉星比以前要更近點,是胳膊貼著胳膊的距離。葉星換了只手提包,右手將他虛空攬在懷里,他微微側頭就能看清他左耳上隨著他一搖一晃的耳墜,在月光下泛出銀光,他的頭發(fā)是挽起來的,只有幾縷散在前額和耳后,他想起今天他低頭為一個年輕男孩扣紐扣時,男孩僵硬著身子紅著臉,但毫不掩飾自己眼里的直白,大膽熱烈地盯著他。葉星曾在無數人眼睛里看過那個眼神,也在鏡子里的自己眼里看到過,是藏不住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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